焦杰 || 唐穆宗初期再失河朔原因发微——兼评朝廷在藩镇问题上的失策
唐穆宗初期再失河朔原因发微
——兼评朝廷在藩镇问题上的失策
焦 杰
从元和十年(815年)到长庆元年(821年),在唐朝军队的强大攻势下,割据河北六十余年的魏博、镇冀、卢龙三镇相继归降,分裂多年的大唐版图划整归一。然而事隔不久,卢龙镇率先反叛,镇冀镇与魏博镇响应而起,再度从大唐版图中分裂出去,终至唐朝灭亡而未能收复。长庆初年上承元和中兴,中央集权相对强大,然而河朔三镇为什么会在短期内归而复叛?中央政权为什么不能再加以收复?这两个问题就是本文的意旨所在。
一
或以为三镇归降并非出于自愿,而是为求自保的权宜之计,因而时机一到便再行反叛。但是考诸史料却可发现,河朔三镇的归降虽然是迫于唐军的强大攻势,但他们的确是真心诚意,不含半点虚假。现分别叙述三镇归降经过为证。
率魏博而降的是田弘正,当时田季安已死,幼子田怀谏继位。归降一事《新唐书·田弘正传》记载极为详细:
怀谏委政于家奴蒋士则,措置不平,众怒,咸曰:“兵马使吾帅也。”牙兵即诣其家迎之,弘正拒不纳,众哗于门,弘正出,众拜之,胁还府,弘正顿于地,度不免,即令于军曰:“尔属不以吾不肖,使主军,今与公等约,能听命否?”皆曰:“惟公命。”因曰:“吾欲守天子法,举六州版籍请吏于朝,苟天子未命,敢有请吾旂节者死,杀人及掠人者死。”皆曰:“诺。”遂到府,杀士则及支党十余人。于是图魏、博、相、卫、贝、澶之地,籍其人以献,不敢署僚属,而待王官。[1]
田弘正通晓兵书,擅长骑射,既有韬略,又有见识,在魏博军中很有威信。田季安生活十分奢侈,刑法严酷,田弘正经常从容规劝,因而“军中赖之,翕然归重”[2],当他提出归顺朝廷时也无人反对。
田弘正归附朝廷后,其他藩镇十分惊慌,相继派人劝说,以利益相诱,但田弘正一概置之不理,并派军队协助官军讨伐反叛的藩镇,归顺的诚心昭然可见。《旧唐书·田弘正传》云:
自弘正归国,幽、恒、郓、蔡有齿寒之惧,屡遣客间说,多方诱阻,而弘正终始不移其操。……元和十年,朝廷用兵讨吴元济,弘正遣子布率兵三千进讨,屡战有功。李师道以弘正效忠,又袭其后,不敢显助元济,故绝其掎角之援,王师得致讨焉。俄而王承宗叛,诏弘正以全师压境,承宗惧,遣使求救于弘正,遂表其事,承宗遂纳二子,献德、棣二州以自解。[3]
元和十四年(819年),割据淄青的李师道被唐王朝平定,田弘正归顺朝廷的决心更加坚定。《旧唐书·田弘正传》云:
是年八月,弘正入觐,宪宗待之隆异,……弘正三上章,愿留阙下,宪宗劳之曰:“……今卿复请留,意诚可尚,然魏土乐卿之政,邻境服卿之威,为我长城,不可辞也。可亟归藩。”弘正每惧有一旦之忧,嗣袭之风不革,兄弟子侄,悉仕于朝,宪宗皆擢居班列,朱紫盈庭,当时荣之。[4]
田弘正是田氏宗亲,何以会一反常规,弃割据而归朝?稽之史料,亦有所因。田弘正之父田廷玠,自幼崇尚儒学,不喜军功,对田氏割据一方、违逆朝廷的叛乱活动很是不满。《旧唐书·田弘正传》载:
建中初,族侄悦代承嗣领军政,志图凶逆,虑廷玠不从,召为节度副使。悦奸谋颇露,廷玠谓悦曰:“尔藉伯父遗业,可禀守朝廷法度,坐享富贵,何苦与恒、郓同为叛臣?自兵乱已来,谋叛国家者,可以历数,鲜有保完宗族者。尔若狂志不悛,可先杀我,无令我见田氏之赤族也。”乃谢病不出。……建中三年,郁愤而卒。[5]
显然,田弘正归顺朝廷的举动是受父风的影响。事实上,田弘正本人也是位很喜欢读书的人,也喜欢读宣讲忠君之义的《春秋左传》,史书载其“性忠孝,好功名,起楼聚书万余卷,通《春秋左氏》,与宾属讲论终日”[6]。他的哥哥田融也很看重忠义,当看到田弘正被众人推为主帅后,就责备他说:“尔竟不自晦,取祸之道也。”[7]担心他行事忤逆,导致家破人亡。可见其家风影响之大。
镇冀奉表请降始于元和十二年(817年),当时割据淮西的吴元济被唐军消灭了,王承宗大为恐慌,遂通过田弘正上表归降,并送二子入朝为质。李师道被平定以后,他“奉法益谨,表所领州录事、参军、判司、县主簿、令,皆丐王官”[8]。虽然王承宗的归顺尚出自恐惧而非本意,但是到其弟王承元统领藩镇时则是死心塌地、誓死归诚了。《旧唐书·王承元传》云:
承元……年始十六,劝承宗以二千骑佐王师平李师道……元和十五年冬,承宗卒,……时参谋崔燧密与握兵者谋,乃以祖母凉国夫人之命,告亲兵及诸将,使拜承元。承元拜泣不受。诸将请之不已,承元曰:“天子使中贵人监军,有事盍先与议。”及监军至,因以诸将意赞之。承元谓诸将曰:“诸公未忘先德,不以承元齿幼,欲使领事。承元欲效忠于国,以奉先志,诸公能从之乎?”诸将许诺。
遂于衙门都将所理视事,约左右不得呼留后,事无巨细,决之参佐。密疏请帅,天子嘉之,授银青光禄大夫、检校工部尚书,兼滑州刺史、义成军节度、郑滑观察等使。邻镇以两河近事讽之,承元不听,诸将亦悔。及起居舍人柏耆斋诏宣谕滑州之命,兵士或拜或泣。……牙将李寂等十数人固留承元,斩寂等,军中始定。承元出镇州,时年十八,所从将吏,有具器用货币而行者,承元悉命留之。承元昆弟及从父昆弟,授郡守者四人,登朝者四人…… 祖母凉国夫人入朝,穆宗命内宫筵待,锡赉甚厚。[9]
王承元斩将出镇,兄弟们皆入朝为官,可见其归降之心何其坚定。卢龙节帅刘总归降唐廷的决心也是很坚决的,为表真心,他在长庆元年(821年)正月奉表辞官,请求出家为僧。《旧唐书·刘总传》云:
及王承宗再拒命,总遣兵取贼武强县,遂驻军持两端,以利朝廷供馈赏赐。……及元济就擒,李师道枭首,王承宗忧死,田弘正入镇州,总既无党援,怀惧,每谋自安之计。初,总弑逆后,每见父兄为祟,甚惨惧,乃于官署后置数百僧,厚给衣食,令昼夜乞恩谢罪。……晚年恐悸尤甚,故请落发为僧,冀以脱祸,乃以判官张皋为留后。总以落发,上表归朝,穆宗授天平军节度使,既闻落发,乃赐紫,号大觉师。总行至易州界,暴卒。[10]
与王承元一样,刘总弃镇入朝时,同样遭到部下阻拦,他也采取壮士断腕的手段,“军中世怀其惠,拥留不得进。总杀首谋者十人,以节付张皋,夜间道去,迟明,军中乃知”[11]。为防止镇冀再叛,刘总又采取了一个强有力的措施,即“籍其军材勇与黠暴不制者,悉荐之朝,冀厚与爵位,使北方歆艳,无甘乱心”[12]。
综上所述,我们可以推知,尽管藩镇的一些将领对归顺朝廷一事并不甘心,但总的形势是对朝廷极为有利的。若是唐朝的最高统治者能抓住机会,采取有力措施,巩固元和中兴所取得的成果,河朔三镇或许不会很快再行反叛,藩镇割据局面或许不会再现。然而,河朔三镇在几个月后就相继叛离朝廷,速度之快令人惊异,原因何在呢?
二
近年通行的观点认为,河朔再叛的主要原因是藩镇军将势力的强大,而卢龙、镇冀、魏博三镇的确是在军将的鼓动下反叛的。此说固然可作为其中一个原因,但我认为这绝非主要原因。因为藩镇军将势力的强大,并非始自长庆初年,田弘正、王承元、刘总能冲破军将的干扰而献土归诚,说明军将的势力并不难以挫败,关键在于当权者如何因势利导,巩固既有的成果。但是,继位的穆宗皇帝年仅十六岁,不识国家大体,也没有什么雄才大略。他所任用的宰相又多是虚华而无实干才能的文苑词臣。他们被一时的胜利冲昏了头脑,认为天下从此太平,不但不采取措施巩固已取得的成果,反而休兵偃武,坐享歌舞升平,终于错失良机。考述三镇复叛皆与朝廷举措不当有关。
卢龙镇的复叛,《旧唐书·刘总传》记载道:
先是元和初,王承宗阻兵,总父济备陈征伐之术,请身先之。及出军,累拔城邑,旋属被病,不克成功。总既继父,愿述先志,且欲尽更河朔旧风。长庆初,累疏求入觐,兼请分割所理之地,然后归朝。其意欲以幽、涿、营州为一道,请弘靖理之;瀛州、漠州为一道,请卢士玫理之;平、蓟、妫、檀为一道,请薛平理之。仍籍军中宿将尽荐于阙下,因望朝廷升奖,使幽蓟之人皆有希羡爵禄之意。及疏上,穆宗且欲速得范阳,宰臣崔植、杜元颖又不为久大经略,但欲重弘靖所授,而未能省其使局,惟瀛、漠两州许置观察使,其他郡县悉命弘靖统之。时总所荐将校,又俱在京师旅舍中,久而不问。如朱克融辈,仅至假衣丐食,日诣中书求官,不胜其困。及除弘靖,又命悉还本军。克融辈虽得复归,皆深怀觖望,其后果为叛乱。[13]
刘总世居卢龙,对藩镇内部的情况十分了解,他采取的两条措施对消灭藩镇割据力量具有不可估量的作用。将一道分为三道,军事力量和经济力量都得到削弱,朝廷容易控制,即便发生叛乱也容易对付。尤其是将朱克融等人荐举入朝的措施更是釜底抽薪之举,因为藩镇叛乱大都由军将鼓动而起。朱克融等人世居卢龙为将,在军士中颇具影响,他们离开卢龙就像鱼儿离开了水,而军士离开了他们便如群龙无首,任何一方都无所作为。只可惜穆宗与当朝宰相看不到这一点,对刘总的提议置之不理,导致卢龙很快再叛。
刘总之推荐张弘靖、薛平、卢士玫三人用意颇深:“弘靖先在河东,以宽简得众,总与之邻境,闻其风望,以燕人桀骜日久,故举弘靖自代以安辑之。平,嵩之子,知河朔风俗,而尽诚于国,故举之。士玫,则总妻族之亲也。”[14](卢士玫时为权知京兆尹)刘总的计划不错,但他没有想张弘靖不了解河朔风俗,又自命高贵,言谈举止很让人看不惯,他手下一伙年轻从事又骄横无礼,鞭打士卒,终于为别有用心之人所乘,激起兵变。《旧唐书·张弘靖传》云:
弘靖之入幽州也,蓟人无老幼男女,皆夹道而观焉。河朔军帅冒寒暑,多与士卒同,无张盖安舆之别。弘靖久富贵,又不知风土,入燕之时,肩舆于三军之中,蓟人颇骇之。弘靖以禄山、思明之乱,始自幽州,欲于事初尽革其俗,乃发禄山墓,毁其棺柩,人尤失望。从事有韦雍、张宗厚数辈,复轻肆嗜酒,常夜饮醉归,烛火满街,前后呵叱,蓟人所不习之事。又雍等诟责吏卒,多以反虏名之,谓军士曰:“今天下无事,汝辈挽得两石力弓,不如识一丁字。”军中以意气自负,深恨之。刘总归朝,以钱一百万贯赐军士,弘靖留二十万贯充军府杂用。蓟人不胜其愤,遂相率以叛……。[15]
司马光的《资治通鉴》不仅详细记载了这次兵变发生的经过,而且还细致的分析了其中的原因:
(穆宗长庆元年)七月,甲辰,韦雍出,逢小将策马冲其前导,雍命曳下,欲于街中杖之。河朔军士不贯受杖,不服。雍以白弘靖,弘靖命军虞候系治之。是夕,士卒连营呼噪作乱……[16]
河朔之地自南北朝始便胡汉杂居,风俗和民风都已经胡化,加之长年独立为政,野性未除,张弘靖以外来之人入主河朔,要想站稳脚跟,只有循序渐进地加以诱导,宣扬忠孝节义,逐渐革除其弊,但是他急于求成的做法,反而是欲速则不达了。
镇冀复叛也是由于朝廷失误所致。王承元上表归降,受命调出镇冀时,穆宗命田弘正任镇冀节度使,他的设想是魏博比镇冀强大,命田弘正继任镇冀节度或许能加以控摄,这实在是一种非常幼稚的想法。因为王承宗反叛朝廷时,田弘正曾派军进攻,与镇冀将士有仇。将他派到镇冀无疑是给镇冀将士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报复机会。《旧唐书·田弘正传》云:
弘正以新与镇人战伐,有父兄之怨,乃以魏兵二千为卫从。……时赐镇州三军赏钱一百万贯,不时至,军众喧腾以为言。弘正亲自抚喻,人情稍安,仍表请留魏兵为纪纲之仆,以持众心,其粮赐请给于有司。时度支使崔倰不知大体,固阻其请。凡四上表不报。明年七月,归卒于魏州,是月二十八日夜军乱,弘正并家属、参佐、将吏等三百余口并遇害……。[17]
当然,镇冀的复叛并杀死田弘正,与后者本身举措不当也有很大的关联。田弘正担任镇冀节帅后,并不能一碗水端平,他“厚于骨肉,兄弟子侄在两都者数十人,兢为侈靡,日费约二十万,弘正辇魏、镇之货以供之,相属于道;河北将士颇不平”[18]。可见,让田弘正入居镇州实在是错误之举,而崔倰的做法又促使这一错误的严重后果提前到来。
河朔三镇向来联为一体。卢龙、镇冀复叛,使魏博将士人心思乱,形势岌岌可危。如何稳定魏博军士成为当时最主要的问题,但是统治者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,而是急于扑灭叛乱,命令田弘正之子田布返回魏博担任节度使,率军参加平叛,“以魏强而镇弱,且魏人素德弘正,以布之贤而世其官,可以成功”[19]。这无疑是雪上加霜之举。《新唐书·田布传》云:
时中人屡趣战,而度支馈饷不继,布辄以六州租赋给军。……河朔三镇旧连衡,桀骜自私,而宪诚蓄异志,阴欲乘衅,又魏军骄,惮格战,会大雪,师寒粮乏,军中谤曰:“它日用兵,团粒米尽仰朝廷。今六州刮肉与镇、冀角死生,虽尚书瘠己肥国,魏人何罪?”宪诚得闲,因以摇乱。会有诏分布军合李光颜救深州,兵怒,不肯东,众遂溃,皆归宪诚,唯中军不动。布以中军还魏。明日,会诸将议事,众哗曰:“公能行河朔旧事,则生死从公,不然,不可以战。”布度众且乱,叹曰:“功无成矣!”即为书谢帝曰……引刀刺心曰:“上以谢君父,下以示三军。”言讫而绝。[20]
魏博将士的反叛势在必行,田布早已看出这种局面,因此对朝廷的任命他是“号泣固辞”,辞而不得,乃“与妻子宾客决曰:‘吾不还矣!’”等进入魏博镇后则大施恩惠,广结众恩,“凡将士老者,兄事之。禄俸月百万,一不入私门,又发家钱十余万缗颁士卒”[21]。想以此笼络将士,避免叛乱的发生。
魏博镇未叛以前,一些大臣已看出了这危险形势,中书舍人白居易即上疏说:
朝廷本用田布,令报父仇,今领全师出界,供给度支,数月已来,都不进讨,非田布固欲如此,抑有其由。闻魏博一军,屡经优赏,兵骄将富,莫肯为用。况其军一月之费,计实钱二十八万缗,若更迁延,将何供给?此尤宜早令退军者也。……今事宜日急,其间变故远不可知。[22]
非常可惜,白居易的疏奏,穆宗皇帝览而不省。由此可见,若是不命令魏博出征,魏博或许处于观望之间举棋不定,不至于很快叛乱,以致搞得唐朝统治者焦头烂额,无法收拾残局。
三
河朔三镇虽然反叛了,但根基未稳,内部也没有统一,以唐朝当时的国势,再加上宪宗时的重臣裴度,以及中兴名将李光颜、乌重胤等人依然健在,并受命率军平叛,朝廷若是采取适当的策略还是可以平定这场叛乱的。但是由于统治者指挥不当,先是急于求成,继之畏难而退,使平叛战争虎头蛇尾,以失败告终。究其原因,大致有以下五条:
(1)穆宗皇帝与当朝宰相不知军务,急于求成,强令各军速战,甚至临阵易将。而主将处处受到掣肘,不能临机发挥,导致战事失利。《新唐书·王廷凑传》云:
有诏议攻讨先后,剑南东川节度使王涯以为“范阳乱非宿谋,可先事镇州,又有魏博之怨,济以晋阳、沧德,掎角而进。……”帝乃诏义武节度使陈楚闭境,督诸军三道攻。而沧德乌重胤最宿将,当一面。裴度以河东节度使兼幽、镇招抚使,屯承天军。重胤知时不可,案兵未肯前,帝浮于听受,锐克伐,更以深冀行营节度使杜叔良代之。叔良素结中人,入见帝,大言曰:“贼不足破!”会度逐廷凑兵于会星,又入元氏,焚壁二十二。叔良率诸道兵救深州,战博野,大奔,失所持节,以身免……[23]
各路藩镇复叛,锐气正旺,只有稳扎稳打,待其锐气衰竭,方能攻而克之。乌重胤是元和名将,深知兵法,其按兵不动自有道理。穆宗不了解情况,一味催促进兵,甚至改换主将,结果是丧师败绩。
(2)唐穆宗宠臣元稹求任宰相,忌妒裴度功高权重,担心他再立大功于己不利,乃勾结宦官加以阻挠,甚至提议罢兵,解了裴度兵权,使平叛战争半途而废。这件事《旧唐书·裴度传》记载颇详:
度受命之日,蒐兵补卒,不遑寝息。自董西师,临于贼境,屠城斩将,屡以捷闻。穆宗深嘉其忠款,中使抚谕无虚月,进位检校司空,兼充押北山诸蕃使。时翰林学士元稹,交结内官,求为宰相,与知枢密魏弘简为刎颈之交。稹虽与度无憾,然颇忌前达加于己上。度方用兵山东,每处置军事,有所论奏,多为稹辈所持。天下皆言稹恃宠荧惑上听,度在军上疏论之曰……继上三章,辞情激切。穆宗虽不悦,然惧大臣正议,乃以魏弘简为弓箭库使,罢元稹内职。然宠稹之意未衰,俄拜稹平章事,寻罢度兵权,守司徒、同平章事,充东都留守。谏官相率伏阁诣延英门者日二三。帝知其谏,不即被召,皆上疏言:时未偃兵,度有将相全才,不宜置之散地。帝以章疏旁午,无如之何,知人情在度,遂诏度自太原由京师赴洛。及元稹为相,请上罢兵,洗雪廷凑、克融,解深州之围,盖欲罢度兵柄故也。[24]
元稹被罢内职,十分怨恨裴度,所以当他复任宰相之后,意图报复,恰好此时深州之围越来越急,唐穆宗心慌意乱,急于求和,于是劝穆宗雪免廷凑等人之罪而罢兵,乘机解除裴度兵权。唐穆宗受其荧惑,乃于长庆二年(822年)二月甲子,下诏洗雪王廷凑,授任成德节度使,平叛之战半路中止。
(3)唐穆宗即位之初的削兵政策,使唐朝军事力量大减,增加了反叛的潜在力量。因而叛乱一起,朝廷顿感手忙脚乱,力不从心。《旧唐书·萧俛传》云:
穆宗乘章武恢复之余,即位之始,两河廓定,四鄙无虞。而俛与段文昌屡献太平之策,以为兵以静乱,时已治矣,不宜黩武,劝穆宗休兵偃武。又以兵不可顿去,请密诏天下军镇有兵处,每年百人之中,限八人逃死,谓之“消兵”。帝即荒纵,不能深料,遂诏天下,如其策而行之。而藩籍之卒,合而为盗,伏于山林。明年,朱克融、王廷凑复乱河朔,一呼而遗卒皆至。朝廷方征兵诸藩,籍既不充,寻行招募。乌合之众,动为贼败,由是复失河朔,盖“消兵”之失也。[25]
唐穆宗即位之初,国家安定,藩镇降服,形势一片大好,休兵偃武以事发展不失为良策,然而割据的威胁本来自河朔三镇,若消兵也就消兵也要消河朔之兵,而不应消其他藩镇之兵,这种做法实在是本末倒置、不辨轻重。所以当河朔复叛时,各路军马队战斗力不强,屡战屡败,也在情理之中。
(4)唐宪宗时期的连年用兵已使朝廷财政空虚,库府皆空。而穆宗即初之初,又大赏功臣,更增加了财政危机,使得平叛战争因财力乏匮而无以为继,影响了唐军作战力。《旧唐书·穆宗纪》云:
上于驭军之道,未得其要,常云宜姑息戎臣。故即位之初,倾府库颁赏之,长行所获,人至钜万,非时赐与,不可胜纪。故军旅益骄,法令益弛,战则不克,国柞日危。[26]
《新唐书·王廷凑传》亦云:
当是时,帝赐赉无艺,府帑空,既集诸道兵,调发火驰,民不堪其劳。仰度支者大抵兵十五万,有司惧不给,置南北供军院。既薄贼鄙,饷道梗棘,樵苏不继,兵番休,取刍蒸。廷凑乘间夺转运车六百乘,食愈困,至所须衣帛,未半道,诸军强取之,有司弗能制。其县师深入者,不得衣食。[27]
因粮草缺乏,将士无力亦无心作战,贻误了很多战机,被围的军队不能解围,唯有闭城自保而已。比如“王廷凑围牛元翼于深州,官军三面救之,皆以乏粮不能进,虽李光颜亦闭璧自守而已。军士自采薪刍,日给不过陈米一勺”[28]。所以,深州形势愈来愈急,穆宗没有了主意,遂听元稹之计赦免王廷凑等人。
(5)诸道军队中都有宦官做监军,他们不懂兵法,却横加干预,使主将无法专号令,严重影响了军队的士气和战斗力。他们的横加干顶,无疑是战役失败的直接因素。《资治通鉴》载:
诸节度既有监军,其领偏军者亦置中使监陈,主将不得专号令,战小胜则飞驿奏捷,自以为功,不胜则迫胁主将,以罪归之;悉择军中骁勇以自卫,遣羸懦者就战,故每战多败。[29]
纵览河朔三镇得而复失的过程,唐朝统治者在对待藩镇问题上存在着极大的失策是明显可见的。正是由于这些失策使河朔三镇归而复叛,从而注定了唐王朝灭亡的必然趋势。
原载(《唐史论丛》第六辑,陕西人民出版社,1995年;收入氏著《中古文史存稿》,科学出版社,2019年)
注释:
[1] (宋)欧阳修、宋祁:《新唐书》卷148《田弘正传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75年标点本,第4782页。
[2] (宋)欧阳修、宋祁:《新唐书》卷148《田弘正传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75年标点本,第4782页。
[3](后晋)刘昫:《旧唐书》卷141《田弘正传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75年标点本,第3850页。
[4](后晋)刘昫:《旧唐书》卷141《田弘正传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75年标点本,第3851页。
[5](后晋)刘昫:《旧唐书》卷141《田弘正传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75年标点本,第3848页。
[6](宋)欧阳修、宋祁:《新唐书》卷148《田弘正传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75年标点本,第4784页。
[7](宋)欧阳修、宋祁:《新唐书》卷148《田弘正传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75年标点本,第4784页。
[8](宋)欧阳修、宋祁:《新唐书》卷211《王承宗传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75年标点本,第5958-5959页。
[9] (后晋)刘昫:《旧唐书》卷142《王承元传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75年标点本,第3883-3884页。
[10] (后晋)刘昫:《旧唐书》卷143《刘总传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75年标点本,第3902页。
[11](宋)欧阳修、宋祁:《新唐书》卷212《刘总传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75年标点本,第5976页。
[12](宋)欧阳修、宋祁:《新唐书》卷212《刘总传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75年标点本,第5977页。
[13] (后晋)刘昫:《旧唐书》卷143《刘总传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75年标点本,第3903页。
[14] (宋)司马光:《资治通鉴》卷241“穆宗长庆元年六月戊寅”条,北京:中华书局,1956年标点本,第7792页。
[15] (后晋)刘昫:《旧唐书》卷129《张弘靖传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75年标点本,第3611-3612页。
[16] (宋)司马光:《资治通鉴》卷242“穆宗长庆元年七月甲辰”条,北京:中华书局,1956年标点本,第7794页。
[17] (后晋)刘昫:《旧唐书》卷141《田弘正传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75年标点本,第3851页。
[18] (宋)司马光:《资治通鉴》卷242“穆宗长庆元年辛酉”条,北京:中华书局,1956年标点本,第7796页。
[19] (宋)欧阳修、宋祁:《新唐书》卷148《田布传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75年标点本,第4785页。
[20] (宋)欧阳修、宋祁:《新唐书》卷148《田布传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75年标点本,第4785-4786页。
[21] (宋)欧阳修、宋祁:《新唐书》卷148《田布传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75年标点本,第4785页。
[22] (宋)司马光:《资治通鉴》卷242 “穆宗长庆二年正月丁酉”条,北京:中华书局,1956年标点本,第7805-7806页。
[23] (宋)欧阳修、宋祁:《新唐书》卷211《王廷凑传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75年标点本,第5959-5960页。
[24] (后晋)刘昫:《旧唐书》卷170《裴度传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75年标点本,第4421-4424页。
[25] (后晋)刘昫:《旧唐书》卷172《萧俛传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75年标点本,第4477-4478页。
[26] (后晋)刘昫:《旧唐书》卷16《穆宗纪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75年标点本,第495-496页。
[27] (宋)欧阳修、宋祁:《新唐书》卷121《王廷凑传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75年标点本,第5960页。
[28] (宋)司马光:《资治通鉴》卷242“唐穆宗长庆二年正月壬子”条,北京:中华书局,1956年标点本,1956年标点本,第7807-7808页。
[29] (宋)司马光:《资治通鉴》卷242“唐穆宗长庆二年二月甲子”条,北京:中华书局,1956年标点本,第7808页。